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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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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各家收拾帐篷时,调研员发动了车子。他特意把车开过桑吉身旁。他摇下车窗,像对大人一样和桑吉打招呼:“我过几天还回来,把你们家的虫草给我留着。”

桑吉别过头去,不想跟他说话。

桑吉这个样子,让他父亲很着急:“领导在跟你说话。”

调研员这才对父亲说:“我喜欢这个孩子,我回来时要带份礼物给他。他喜欢什么东西?”

父亲说:“书。”

调研员转脸对桑吉说:“一套百科全书怎么样?”调研员压低了声音说,“那你可赚大了。知道一套百科全书多少钱,八九百呀!告诉你吧,当你喜欢一个人,就意味在买卖中要吃大亏了!”

他一踩油门,汽车在草滩上摇摇晃晃地前进。桑吉看到过汽车开上草滩被陷在泥里的情形,他想,这辆车要被陷住了。更准确地说,是桑吉希望这辆车会被陷住。但是,这辆车摇晃着,轰鸣着,冲出了地面松软的草滩,上到了路上,调研员又向他挥了挥手,车屁股后卷起尘土,很快就转过山口,消失了。只把尘土留在天幕之下,经久不散。

父亲用责备的口吻说:“人家喜欢你呢。”

桑吉说:“不喜欢他像个了不起的人物和我说话。”

但是,他心里已经在想象那套百科全书是什么样子了。这是他第二次听见有一种书叫百科全书了。有几个登山客来过学校,送了他们班的学生一人一只文具盒,还和他们拍了很多照片。他们说,回到城里后,最多不过两星期,他们就会寄来这些照片和一套百科全书。可是,两年过去了,他们也没收到这些人许诺要寄来的东西。

在新的虫草山上,桑吉老是在想这套百科全书。

这时,调研员正在赶路。路上,遇到了堵车,他骂骂咧咧地停下车来。

他骂骂咧咧是因为心里不痛快。

前不久,他还是县里的副县长。干部调整的时候,人们都说他会当上县长,再不济也能当上常务副县长。可是,调整后的结果是他成了这个县的调研员。都知道,一个干部快退休了,需要安顿一下,就给个调研员当当。他才四十出头,就成了调研员。当调研员的第一件事,就是调研乡村学校虫草季放假的情况。调研员也是配有司机的。但他心里不痛快,自己开着车就到乡下来了。也是因为心里不痛快,他一到桑吉上学的学校,就说,虫草,虫草,学生的任务就是好好念书,挖什么虫草。结果他把学校的虫草假给取消了。一周后,他的气消了许多,朋友打电话告诉他,弄些虫草,走走该走动的地方,至少还可以官复原职吧。于是,他又给学校放了一周的虫草假。他说,不放怎么办?草原上的大人小孩,都指望着这东西生活嘛。

在桑吉他们村的虫草山下,他收了五万块钱的虫草。眼下,他正开着车,急着把这些新鲜虫草送到一个地方去。因为路上堵车,他是天黑后,街上的路灯都在新修的迎宾大道两旁一行一行亮起来的时候,才进到城里的。这个夜晚,他敲响了两户人家的房门,村长家的虫草送给了部长。桑吉家的虫草送给了书记。

桑吉的虫草在书记家呆了三个晚上。

第三个晚上,书记回来晚了。书记老婆便把放在冰箱里的虫草取出来。

她细细嚼了一根,觉得是好虫草。

这时,书记回家了。

书记老婆说:“今年的虫草不错啊!”

书记说:“那就包得漂亮一点,哪天得空给书记送去。”

老婆笑说:“书记送给书记。”

书记也笑说:“说不定书记也不吃,再送给更大的书记。”

书记老婆教书出身,这几年不教书了,没事,喜欢窝在家里读书。所以,才说出这样的话:“怎么没人写一本《虫草旅行记》。”

书记也是在职博士,论文虽然是别人帮忙的,到底大学本科还是亲自上的,回家还要上上网。他在电脑前坐下,鼠标滑动时,随口说:“你读不到,本地经济文化都欠发达,没人写小说,更不要说官场小说。”

老婆收拾好虫草,却留下了几十根,仔细装在一只罐子里。书记摇摇头说:“小气了。算算管着多少座虫草山,算算这时节有多少老百姓在山上挖这东西,总得有三五万,十来万人吧。还怕没有虫草!”

老婆说:“就图个新鲜,补补气。”

“我中气十足!”

“那就再提提!”

早上,车到门口来接书记上班。老婆把茶杯递给秘书:“第一遍水不要太烫了。”

秘书:“可是新虫草下来了。”

到了办公楼,第一个会,就是虫草会。虫草收购秩序的会。合理开发与保护虫草资源的会。

书记坐在台上讲话,他面前放着透明的茶杯,茶杯里浮沉着茶叶,茶杯底卧着一只虫草。好像是想探头看看下面的人。下面人面前桌上也放着茶杯。有些茶杯里也卧着虫草。麦克风里的声音嗡嗡响着,杯底下的这些虫草似乎都在互相探望。

桑吉的三只虫草在书记家被分开了。

两只进了一只不透光的塑料袋,躺在冰箱里。一只躺在书记的杯子里。开完会,书记回到办公室,听了几个汇报,看了两份文件,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水,又捞起那根胖虫草,扔在嘴里嚼了。嚼完,他自言自语地说:“这么重的腥气。”

正好秘书进来,接着他的话头:“原本就是一根虫子嘛。”

书记说:“虫子?你是存心让我恶心?”

秘书赶紧赔不是:“老板,我说错了。”

书记的恶心劲过去了:“我还用得着你来搞科普啊!”

这时的桑吉正在山上休息。

他用手臂盖着脸,在阳光下睡了一会儿。刚一闭上眼,他就听见很多睁开眼睛时听不见的声音。青草破土的声音。去年的枯草在阳光下进一步失去水分的声音。大地更深处那些上冻的土层融冻的声音。然后,他睡着了。他又梦见了百科全书。他醒来,揉揉眼,回想那书是什么样子。但他想不起来了,怎么都想不起来,这让他懊恼了好一阵子。在又挖到了五六只虫草后,他想通了。他甚至咯咯地笑了起来,他对自己说:“你只是梦到了一个词,一个名字。你怎么会梦到没见过的东西的样子呢?”

天气越来越暖和,草地越来越青翠,雪线越升越高,虫草再长高,下面的根就干瘪了。这也意味着这一年的虫草季该是结束的时候了。

虫草季结束的这一天晚上,一个收虫草的贩子还在营地为大家放了一场电影。电影机把光影投向银幕的时候,满天的星斗就消失了。那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呢?这些挖虫草的人是无从描述的。这个国家,几乎没有他们可以清晰描述的电影。电影里的几个人说着这里大多数人听不懂的汉语普通话,从一个房间到另一房间,从一部汽车,到另一部汽车,从一座楼到另一座楼,说话,不停说话,生气,流泪,摔东西,欢笑,然后接吻。对于挖虫草的人们来说,他们生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,一个与他们毫无关联的世界。但是,既然虫草季已经结束,每户人家挖到手的虫草都一根根数过,这一个虫草季挣到的钱都已经算得一清二楚,在帐篷里是坐着,在电影屏幕前也是坐着,那就和大家一起在这里坐着吧。看到后来,观众群中甚至发出了一阵阵笑声。因为什么事也不为,就喋喋不休地说话,奔跑,也真有些好笑。接吻的时候,因为碰到鼻子,而得伸出舌头才够得着别人的嘴唇也真是好笑。再后来,起风了。受风的银幕被吹成了半球形。银幕向前鼓,那些苗条的美女都向前鼓起了大大的肚子。风转一个方向,银幕往后鼓,银幕上所有人不管在哭还是在笑,都深深地往前面弯下了身子。这情形,同样惹得人们大笑不止。风再大时,银幕和银幕上的人们被撕来扯去,这样,电影晚会便只好提前结束了。

回到自己家的帐篷,炉子里燃着旺火,肚子里喝进了热茶,母亲突然笑起来。母亲边笑边说:“那个人……那个女人,那个女人……”

父亲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
桑吉没笑,他不会为看不懂的东西发笑。

他又打开那只箱子,那只让他付出了三只虫草的箱子,把里面的虫草数了一遍。这一个虫草季,他要写一封信,告诉姐姐,这一个虫草季,他和父亲和母亲三个人挣到了差不多五万块钱。

他不在纸上写信。他要等回到学校,在多布杰老师的电脑上写。姐姐给他留下了电子邮箱的地址。姐姐的学校有计算机房,她可以在那里的电脑上收到信。他要告诉她,只差两千多元,他们家这一个虫草季就收入了五万块钱。他要告诉姐姐,趁这个时候,就是向父亲一次要两千块钱他都不会心疼。

这天晚上,帐篷里来了两拨人。

一拨是放电影的人。他们来放电影是为了收虫草。

一拨是寺院里的人。

这两拨人都没有从他们家收到虫草。

寺院的人问:“那卖给放电影的人了吗?”

父亲说:“要不是上面的干部要,我们家的虫草一定是卖给你们的。”

寺院里的人不高兴,骂道:“这些干部手真长。”

这时,外面响起了汽车声。

是调研员,他把汽车直接开到了桑吉家帐篷跟前。

这一回,他带着一个虫草商。

虫草商是他的朋友。

以前,虫草商是个副科长。他也是个副科长。

虫草商辞职下海时,他成了教育局局长。虫草商发了。他当了副县长。虫草商请他吃饭喝酒,说:“这也是共同进步之一种。”

可是,一不小心,他就成调研员了。虫草商发了更多的财。他又找虫草商吃饭喝酒,他说:“这回,我掉队了。”

虫草商打开大冰柜,拿出一包虫草:“那有什么,跑跑,送送,一下又追上来了。”

但他把虫草又放回柜子里。

那天,他去送了自己买的虫草回来,找到还住在县城的虫草商:“跑了,送了,真的管用吗?他妈五万多块钱啊!”

“你他妈不知道别人也送吗?”

“我没亲眼看见过。”

“人家收了吗?”

“收了。可是我没有钱了。”

虫草商是他朋友:“再收二十万的虫草,不就赚回来了?”

“我没有钱了。”

虫草商从床下拖出一只脏口袋,踢了一脚:“从里面取二十万。”

脏口袋里沉沉的全是钱。一万元一扎。调研员取了二十扎。虫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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